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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累世官宦,耕读传家(第2页)

长安西市附近一家闹中取静的茶舍二楼雅间,窗外市声隐约。林景和年近五十,面容清瘦,目光沉静,久居京官养成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他细细品着江南老家捎来的新茶,仿佛那不是茶,是家乡太湖的水韵。

林文翰略显局促地坐在对面,将近日户部的见闻和盘托出,尤其是关于那个度支司郎中空缺引发的暗流涌动。“……景和叔,侄儿并非有非分之想,只是身处其中,难免思量。若一味埋头案牍,是否终究……格局难拓?”他问得委婉,但眼中的困惑真实。

林景和听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茶盏轻轻搁在黄花梨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他抬眼看向这个家族中在长安为官的后起之秀,目光如工部查验河工图纸般仔细。“文翰,你盯着那位置?”语气平淡,却让林文翰心头一跳。

“非也。”林文翰连忙摇头,“侄儿自知资历尚浅,只是见此情景,想到自身,亦想到家族……似乎我林家子弟,鲜有能跻身三省机要或出镇一方的。”他终是说出了这个观察。

林景和嘴角露出一丝似是了然又似是感慨的弧度。“跻身机要,手握节钺,出入宫禁,号令一方,自然是风光无限。”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如同秋日寒潭,“然后呢?你读史书,可知历朝历代,位极人臣者,能得善终者几何?其家族门楣,又能安稳荣耀几代?远的不说,本朝开国以来,房、杜、长孙等贤相家族,如今安在?武周时期,那些煊赫一时的宰相、酷吏,又有几人子孙绵延?”

一连串的反问,让林文翰哑口无言,背后沁出一层细汗。

“我林家,”林景和语气恢复平稳,却更显郑重,“自一世祖枫公与婉宁太婆定下‘避祸’之规,于子弟仕途一道,便有其独到理解。不求显赫一时,震动朝野;但求平稳长久,福泽绵延。你不妨盘算一下,如今我林氏在朝在野,有官身者多少?都在何职?”

林文翰依言默算,他在京中几年,对此已有了解:“粗略算来,不下二十人。分散在六部、九寺、及各道州府。多为郎中、员外郎、主事、刺史、别驾、长史、县令等职。”他越说,越感到一种规律。

“不错。”林景和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户部、工部、刑部,多需精于算学、律法、工程之专业之才;地方州府,所任多是亲民、理财、司法、教化之实务官职。这些位置,看似不如宰相、尚书、节度使显耀夺目,却是维系这庞大帝国运转的真正基石。事务繁杂,专业性高,最能锤炼真才实干,也因不可或缺而不易被轻易罢黜替换。更重要的是,”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它们通常远离朝堂最核心、最敏感的权力倾轧漩涡。譬如你叔父我,在工部水部一待十几年,管的是河渠、漕运、桥梁。修了多少堤坝,疏浚多少河道,图纸、预算、工料、验收,桩桩件件,账目清楚,工程扎实。纵使朝中宰相换了几任,各路神仙斗法,谁又能轻易动我一个实实在在修堤防洪的郎中?这便是‘守成’在仕途上的体现——守住一门安身立命的实务本领,便是最稳固的立身之本,亦是家族稳健的基石。”

林文翰眼中恍然:“叔父的意思是,我林家子弟,实则是以‘专才’、‘干吏’之身立世,而非以‘政客’或‘弄权者’自居?”

“正是此理!”林景和眼中露出赞许,“科举取士,考的是经义文章,是入场券。但为官之后,家族更鼓励、也有资源支持子弟,根据所在职位,深入钻研,成为该领域不可或缺的实务专家。有家族财力支持,不必为生计贪墨枉法;有家族教诲约束,不必为前程攀附权贵。只需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之事,凭实绩稳步升迁。如此,于国于民有切实益处,于家族则无倾覆之大险。这才是‘累世官宦’的稳妥之道,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智慧。”他举例如数家珍,“你在苏州任司马的族兄,精于刑名律令,断案公允;在洛阳任仓曹参军的族弟,长于粮储转运调度,从未出过纰漏。便是榜样。”

他见林文翰听得入神,再次压低声音,语重心长:“至于你今日所见那些钻营奔走,看似捷径,实则步步惊心。将身家前程系于某位皇子、某位宰相的恩宠,一时风光无限,可一旦靠山倒台,或是失了圣心,便是树倒猢狲散,甚至抄家灭门之祸。我林家不涉此道,绝非没有门路或能力,而是深知其险,主动不取。你高祖父、曾祖父他们,是真正从乱世尸山血海里、从朝堂风云变幻中走过来的人,他们看得太透了。”他最后叮嘱,“记住,在长安,多听、多看、多做、少说,尤其少议论东宫、后宫、宰相是非,远离那些拉帮结派的酒宴。你的前程,在户部那堆积如山的账册里,在你能够厘清的每一笔糊涂账、堵上的每一个漏洞里,不在任何权贵的一纸举荐信中。”

一纸家书抵万金:

数日后,林文翰在户部衙署值房内,收到了太湖七叔祖林佑安托人捎来的厚厚家书。信中除了家常问候,大篇幅便是关于仕途的告诫,与林景和所言如出一辙,但更为系统,更带有家族整体的视角。

信中还提及家族近况,内宅安宁,各房勤勉,书院又有子弟中举等等,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稳健繁荣的气息。七叔祖在信末强调:“此等家风仕途,皆赖先祖婉宁太婆等奠定内帷之规,各安其分,方有外务之稳。汝当深体。”

合上家书,林文翰走到窗边,望着皇城方向层层叠叠的宫阙屋檐,心中最后一丝因同僚钻营而起的浮躁,彻底沉淀下来。他想起白日里在衙署中听到的闲谈,某位背景显赫的年轻官员因卷入一桩说不清的贿赂案被勒令闭门思过,其家族亦受牵连;又想起几位林家任职地方的族亲,虽无惊人之举,却因治理有方、民生安定而屡受考课好评。

他忽然清晰地看到了一张网——一张由众多身处帝国各个实务节点、勤勉低调的林氏官员织就的、并不张扬却极其坚韧的网。他们不站在风口浪尖,却深深扎根于王朝运行的肌体之中,提供着实实在在的支撑。这种“累世官宦”,或许没有戏剧性的巅峰时刻,却拥有一种沉默而持久的力量,足以穿越周期,维系家族于不坠。

林文翰提起笔,开始草拟给七叔祖和景和叔的回信。他要告诉他们,他明白了。他的前程,是成为一名户部乃至帝国财政系统中,值得信赖的、专业的干才。这,便是他对“守成避祸、耕读传家”最好的践行,也是对这“累世官宦”家风最坚实的继承。窗外的长安,依旧繁华喧嚣,权力游戏的魅影在暗处浮动,但林文翰的心,已然定如太湖深处的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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