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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这天,绣绣便去了苏苏家。对姐姐的到来苏苏感到十分惊讶。她曾想,姐姐对于本来应由她当新媳妇而又没当成的费家,是一辈子也不会踏足的,今天她竟然来了。但苏苏也发现,尽管绣绣脸上保持着平淡神色,却掩饰不住内心的一些慌乱。她一进门就朝堂屋里瞅,分明是瞅费左氏、费文典在没在家。苏苏说:“你看啥?老寡妇不在。”绣绣说:“你看你,怎能那么叫她?”苏苏噘着因长了“地包天”牙齿而显得格外突出的下巴道:“我背后里就这样叫她!她老管着我,这这那那地嘟囔个没完,真气人!”她告诉姐姐,老寡妇因为娘家爹有病,回左家庄了。绣绣问:“他呢?”苏苏知道姐姐是说费文典,就冲东厢房一歪嘴:“正看书呢。”绣绣的神色便越发不自然,两脚便向门外退。苏苏说:“姐你第一回来,再怎么着也得到屋里坐坐呀。”绣绣说:“不啦,我把话跟你说了就行啦。”就站在那里说了婆家想揽地的事,苏苏立马点头道:“行!我跟老寡妇说说,地给谁种不是种?”绣绣说:“你让她放心,到秋后粮草一点不少她的。”苏苏说:“那么认真呀?看在咱亲姊妹的分上,她能不给点面子?”绣绣道:“还是不欠的好。”
东厢房门一响,费文典出来了。他显然已听见来人是谁,一出门就眼神定定地瞅绣绣。绣绣也去瞅他。但只是片刻的四目一对,她那眼中的泪水便簌簌而下挂满两腮。她将头一扭,转身走出了费家。苏苏站在那里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旁边还呆立着的费文典,也无声地哭了。
绣绣去了这趟之后,大脚全家都等着苏苏回讯儿。三天后苏苏来了,她说,她老嫂子已经答应了这事。封二高兴地咧着嘴道:“那就快指地写文书吧!”苏苏说:“还得等几天。一是还没定下抽谁的地;二是她这会儿正忙着跟俺爹争地呢。”绣绣问:“争啥地?”苏苏说:“你还不知道呀?咱叔家的可璧玩鹌鹑玩出祸来了,咱叔只好卖地堵窟窿。这地,老寡妇要买,咱爹也要买。”
宁可璧是两年前迷上玩鹌鹑的。那年秋天他十九岁,刚刚娶过媳妇。有一天他到县城玩,看见一堆人围得密不透风,还一阵阵发出呐喊声,便好奇地过去瞅。他踮了几踮脚、转了几圈也没看见,便改变途径弯腰往人腿缝里钻。这一回看清了。只见地上用秫秸茓子围起的一个圆圈里,有一对鹌鹑斗得正凶。宁可璧觉得好玩,也情不自禁地呐喊助战。一会儿,战斗便分出了胜负,其中一只缩起脖子回身就跑,让另一只追得无处藏身。这时候,旁边蹲着的一个胖子红头涨脸,急忙将那只败鸟捉到手中放进笼子,从腰里摸出了两块大洋递给对面的一人。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在宁可璧的脑里迅速形成:我也要弄个鹌鹑斗斗,我也要用它赢钱!他痴痴地想着,直到那些走散的人腿将他的头拨来拨去才把他拨醒。
整整一个秋天,宁可璧都陷入捉鹌鹑的忙碌之中,连新婚妻子夜间高涨的热情都无心顾及。他每天早早起床早早下地,在挂满冰凉露水的荒草坡与庄稼地里走呀走呀,眼睛和耳朵全力搜索着那种棕黑色小鸟的信息。一旦惊起一只,看准它再次落下的地方,他便蹑手蹑脚靠过去,看清这鸟,开始一次艰难的捕捉行动。因为鹌鹑是无法直扑的,人一靠近它,它就一飞了之,所以只能智取。其办法,是绕着它走圆圈。先是走得很大很大,让鸟儿感觉不到威胁,它便在原地打着转转瞅人。而后,人一点点缩小圆圈半径。鸟忽视了这一点,照旧瞅着人打转转。当人越走越近越走越急,那鸟就转晕了。如果从它的眼里望出去,那人就在它的四周飞转了。这时候人扑上去,鸟儿自然“束爪待擒”。但这种把戏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因为鹌鹑也有聪颖愚钝之分。那些精明的,你转半天累得腿酸气短也转不晕它。所以干这事有两三个人一块儿最好,几个人一齐转圈,那鸟就不知瞅谁好了,往往提前晕倒。因此,宁可璧常常要找助手。等到他家干活的觅汉下了地,便从中抽一两个人跟他抓鸟。觅汉得罪不起少爷,只好从命。但活儿干得少了,时间长了,就让老爷生疑,认为这些觅汉懒惰,应该辞退,他们只好和宁学瑞说了实话。宁学瑞大为光火,狠狠将儿子训斥一番,责令他再不许拉觅汉捉鸟。以后,宁可璧只好在村里找一些闲人帮忙。
这个秋天里宁可璧收获不大。许多时候是转个半天,最后捉到手的却是个母的,气得他将其狠狠摔死,回家拿油炸了吃掉。公的也捉到过十来只,但一旦拿到村里与人家试斗,多是些窝囊废。有两三只还行,他把它们训练一段时间,最后选定一只为主将,整天装在笼子里拴在腰上,一有机会就与人比试,结果是有胜有负。因为在本村比试,输赢也就是几个铜板的事,宁可璧觉得实在没有意思。
没有想到,就在去年夏天,王家台的一个佃户送来了一只,让宁可璧一下子扬眉吐气如愿以偿。那个佃户说这鸟是他自已捉的,养了一段看它还行,但他没有工夫玩,听说少爷爱玩就送来了。宁可璧收下,立马在村里比试,这鸟果然表现出色所向披靡。宁可璧大喜,从媳妇那里讨了几块私房钱赏给那佃户,然后将鸟精心饲养、调教了一段时间,便带着它杀出了村子。这鸟也真可人意,战遍周围几村,没有败过一场,让主人先后赢得了几十块钱。这么一来,宁可璧便拿这鸟当成了命根子,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黄犍”,须臾不离了。有一回他在家把“黄犍”放出喂食,中间去院角撒尿,回来见邻居一个大黑猫正觊觎那鸟,吓得差一点瘫倒。轰走猫后对媳妇连骂带打,说她瞎了眼,不给好好看着,让媳妇委屈得要死要活。
宁可璧在周围几村斗遍,把目标瞄准了一个劲敌。那是十六里外杨家夼杨家一只叫“丫头”的鹌鹑。那只已经养了两年的鸟战无不胜远近闻名。整整一个冬天,宁可璧将自已的“黄犍”好好喂养,严格训练,并拿小刀仔细地将其喙爪刮得尖锐无比。大年正月初六这天,他带着它去了杨家夼。杨家大少爷听了他的来意微微一笑,立即命人摆下战场。杨大少爷问玩多少钱的,宁可璧带了二十块钱,哗啦啦全部押了出去。这时,杨大少爷将他的“丫头”放了出来。
宁可璧一看,那“丫头”果然非同寻常。它个头奇大,一身白斑,点是点条是条。一入场,它就高高挺起褐红色的小脯子,“咕咕”叫着寻找对手,杀气腾腾。宁可璧心里生出几分怯,但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硬着头皮将“黄犍”放了出去。“丫头”一见来了对手,跳起身扑上去,将“黄犍”啄出一个趔趄。但“黄犍”还是有几分勇气,很快回身反扑,两只鸟就一伏一跳、一接一厉斗了起来。宁可璧蹲在旁边牙关“嘚嘚”作响,还有一种要撒尿的感觉,偷眼看看杨大少爷,他脸上也不平静。再斗几个回合,两只鸟都见了血,斗得越发凶狠,扑扑棱棱难解难分。正在这时,忽见“丫头”闪开对手一嘴,“嗖”地逃走,引得“黄犍”奋起直追。宁可璧心花怒放,高声叫道:“好!”不料这一声刚出口,只见“丫头”在前头正跑着,突然间腾地跳起一尺多高,竟在半空里掉转身子,冲着追过来的“黄犍”扑地一啄,“黄犍”便一下子滚了个跟头,再起来时满脸带血,只有逃窜的份儿了。宁可璧大惊,急忙将自已的鸟拢在手中,气急败坏地认输走掉。
走到半路他解下笼子看,这才发现“黄犍”已经成了废物:它的左眼瞎了。宁可璧如丧考妣,坐在野地里大哭一场,瞅着杨家夼的方向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十天后,杨家大少爷又接到了宁可璧捎去的信,约定正月十六到两村之间的馒头岭上再战。杨家大少爷当然应战,按时携“丫头”去了那里。这天宁可璧穿了件肥肥的棉袍。杨家大少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在他将“丫头”放进茓子圈中等待再次取胜的时候,宁可璧竟从棉袍里拽出一只雏鹰来!眨眼间,那只不可一世的“丫头”便成了鹰爪中的死物。杨家大少爷气疯了,冲上去就要揍宁可璧,宁可璧却仗着人瘦腿快逃之夭夭。
杨家对这事当然不肯罢休,立即告到了县上。县里将宁学瑞父子传去,当堂宣判让宁家赔杨家五百块钱。宁学瑞无法争辩,只好回来筹款。
宁学瑞算来算去,家中可以拿出三百现钱,另外二百没有着落。要去借也行,但借了总是要连本加利还的,所以宁学瑞决定卖地。他将自已现有的一百三十亩地逐块掂量了一遍,打算把东岭上的十四亩薄地卖掉。他把这决定告诉了“土蝼蛄”宁学诗,让他给打听买主。宁学诗连忙去一些富户跑,跑了一圈回来讲,费左氏想买,而且出的价最高,一亩十八。宁学瑞便说行,就这么着吧。于是把费左氏找来,又叫来邻边种地的做中人,想写契点钱。
就在宁学诗刚刚动笔的时候,宁学祥闯了进来,他说:“先甭写,这地我买!”费左氏立马不愿意了:“你看俺都讲妥了,你又来插杠子!”宁学祥不理她,径直冲着弟弟瞪眼:“小的不懂事踢蹬家业,老的也不懂事呀?”宁学瑞知道他哥的秉性,说:“懂事不懂事的,用不着你教训。我跟人家已经讲妥了,再说论起苏苏她也是亲戚,咱能拉出屎来再坐回去?”宁学祥说:“坐回去!不坐回去我跟你没完!你看你,老的留下的家业到你手里就跟淌水一样,都到了旁门外姓手里去了,今天我给往回买你还不许!”宁学瑞面红耳赤道:“谁叫我摊了那么个败家的杂种呢,我不急等用钱我能卖地吗?”宁学祥说:“用钱我给你。一准不比旁人给得少!”这时,宁学瑞便为难地拿眼去瞅费左氏。费左氏见这模样,叹口气道:“唉,俺不跟你哥争了。”说完就起身走了。
宁学瑞用目光送走费左氏的背影,扭头对哥哥说:“你要就拿钱来吧,县衙门里正等着。”宁学祥问:“一亩多少?”宁学瑞朝宁学诗扬扬脸:“你问他。”宁学诗实话实说:“一亩十八。”宁学瑞看着二人冷笑:“你们甭合伙蒙我,那地连兔子都不屑拉屎,还要十八!”宁学瑞问:“你说多少?”宁学祥低头寻思片刻,说:“看你也急等用钱,就算十二吧。”宁学瑞叫起来:“十二?那我还凑不够那个钱呢!”宁学诗与几个中人也说这价太低。宁学祥道:“那就加一块。”宁学瑞说:“一块怎么能行?”宁学祥坚决地道:“那就加两块,再多一点也不行了!”宁学瑞听了,两手捂脸连叹几口气,然后道:“写契吧。”
于是,“土蝼蛄”宁学诗当着喜哀不同的兄弟俩,龙飞凤舞写就一张文书:
立地契人宁学瑞,因急用钱款,今将自已村东祖遗岭地一段,计十四亩一分叁厘,其地东至费左氏,西至封家聪,南至宁学武,北至道路,上至青天,下至黄泉,六至分明,出入依旧,立契卖与胞兄宁学祥名下永远为业,同中作时价款一百九十六元整,本日款业两清,并无短欠。日后如有一切违碍,卖主一面承当。空口无凭,立卖契永远存照。
中华民国十六年正月二十日
立地契人:宁学瑞(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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