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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静工作室的窑炉在黄昏时分吐着最后一丝余温,橙红色的光映在陶架上未上釉的坯体上,像给粗粝的泥料镀了层流动的蜜。她蹲在釉料区的长桌前,指尖沾着干燥的硅酸铝粉末,在瓷质调色盘上划出一道银白的痕。空气里弥漫着石英砂、长石与草木灰混合的微尘,还有窗外梧桐树在春末夏初特有的、带着青涩汁液的气息。
“第七十三次。”她低声对自己说,目光落在面前排列整齐的原料罐上。最左侧的钴料罐标签已经磨得模糊,深蓝粉末在罐底沉淀出近乎墨色的肌理,那是她从景德镇一位老匠人那里收来的古法制料,据说曾用于烧制民国时期官窑的祭蓝釉。右侧的氧化锌罐口凝结着白色结晶,在台灯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星芒,像谁把一把盐撒在了月光里。
她拿起戥子,小心翼翼地称量着碳酸钴——三克零七毫克。这个数字让她想起三年前在景德镇落马桥遗址挖到的元代瓷片,那些碎瓷上的蓝色晕染里,恰好检测出相同比例的钴铁含量。戥子的指针在刻度上轻微晃动,她屏住呼吸,直到指针稳稳停在预设的位置。理性告诉她,釉料配比是精确到毫克的化学方程式,而感性却总在指尖触碰到原料时悄然苏醒,比如此刻,她觉得那些钴粉不是矿物,而是星夜凝固成的粉末。
“还是太浓了。”当第一滴调配好的釉浆滴在素烧试片上时,郭静蹙眉。深蓝色在瓷片上晕开,像墨汁滴进死水,缺乏她想要的那种“星子坠入春水”的透明感。她想起去年在巴黎奥赛博物馆看到的莫奈《星夜》草稿,画布上稀薄的钴蓝被水稀释后,在底色的白垩层上泛出珍珠母贝的光泽,那是光与色在理性调配下诞生的感性奇迹。
她伸手去拿旁边的长石粉,指尖却意外碰倒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陶罐。罐子骨碌碌滚到桌角,暗红色的粉末洒在调色盘边缘,与原本的钴蓝色混在一起。郭静心里一紧——那是她上周从老城区拆迁工地捡来的红砖粉末,本想试试能不能做陶坯的着色剂,此刻却像命运的意外批注,在严谨的配比中插入了随性的一笔。
“算了,反正也是失败。”她自嘲地笑了笑,索性用竹片将红砖粉末与钴蓝釉浆彻底搅匀。奇妙的变化在调色盘里发生了:原本沉郁的深蓝渐渐被注入一丝暖调,像冬夜的星空被春水浸润,蓝色里开始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紫晕,如同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星子的光芒被薄云过滤后的模样。
她怔住了。这种蓝色……太熟悉了。
记忆像被釉料激活的陶坯,突然浮现出清晰的纹路。那是半个月前,她去参加一个建筑设计展的开幕酒会,在展厅角落的废弃资料堆里,捡到一张被揉皱的设计草图。图纸边缘用铅笔写着“星夜天窗概念稿”,中央是一个穹顶的剖面图,旁边用彩色铅笔涂着一小块蓝色,旁边标注着“透光率需模拟北纬31°春夜星空”。当时她只是觉得那蓝色像极了自己梦想中的釉色,便随手将草图塞进了包里,此刻才惊觉,眼前调色盘里的颜色,竟与图纸上的铅笔涂鸦分毫不差。
“怎么会这么巧?”她拿起试片,对着工作室的落地灯细看。灯光穿过薄薄的釉层,在瓷片背面投下的光影,竟然像极了那张草图上用尺规画出的星轨弧线。她想起图纸角落那个模糊的签名——赵环。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也许是哪个坚持人文主义的年轻建筑师,也许只是一个符号,此刻却与手中的釉色产生了某种神秘的共振。
郭静放下试片,走到工作台旁的书架前。书架上除了陶艺专业书,还杂着许多她收集的旧物:一本1950年代的《陶瓷釉料配方集》,封面已经泛黄;一个装着各种矿石标本的玻璃罐,里面有她从不同窑址捡来的釉料残块;还有一个用陶土捏成的星夜摆件,那是她三年前尝试窑变失败的作品,釉面的裂纹歪歪扭扭,却意外形成了类似银河的纹路。
她从书架底层抽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正是那张捡来的设计草图。展开图纸,铅笔线条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穹顶的结构线精确到毫米,却在天窗边缘画了一圈细碎的星子,像理性的骨骼上附着的感性肌理。她把调色盘凑到图纸旁,釉浆的颜色与纸上的蓝色重叠在一起,仿佛两个平行世界的投影在此刻重合。
“北纬31°春夜星空……”她喃喃念着图纸上的标注,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工作室屋顶观察星象的夜晚。那天她为了等一个窑的冷却,整夜守在屋顶,发现当季的猎户座刚好位于北纬31°的天际,三星连线的弧度,竟和她此刻调配的釉色流动感惊人相似。是巧合吗?还是说,某种超越个体的秩序,正在将理性与感性编织成同一张网?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春夜的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涌进来,吹动了桌上的图纸,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但在工作室上方的天空,却难得地露出几颗疏星。她伸出手,指尖仿佛能触到那些遥远天体的冷光,而掌心残留的釉料痕迹,却带着泥土与火焰淬炼后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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